奶奶其实是外婆。她原有二儿一女，因战争、疾病和贫穷，二儿夭折，只剩我母亲一个独女，我们就和她生活在一起，喊外婆“奶奶。” 奶奶的慈爱。爹爹是长房独苗，奶奶无儿心中自然惆帐。1953年农历11月中，我的一声啼哭，彻底除尽了奶奶心头的阴霾，她一门心思都扑到了我身上。天寒，我出生时又小，听说裹着褥子只有四斤半。为不让我受冻，一个月子里，奶奶带着爹爹及我父亲轮换着，每日通宵达旦把我抱在怀里，坐在火桶里捂暖。及至百日，接生医生惊叹：原来以为养不活呢，还养活了，还养得这么好！
三年自然灾害期间，家中缺粮，大人以菜为主食。奶奶每餐用一个小瓷缸，抓两把米，放点油盐，利用柴锅余烬给我煨饭。那年月，萝卜也是宝。便宜时，奶奶多买些，装在瓦罐里储存。我发现了这个秘密，就悄悄拿着吃。一次打碎了罐盖，奶奶装着不知，等我长大后当笑话说出。我上学后，下午放学早，奶奶把面粉和点韭菜或葱蒜，塌一块小巴，这就是我儿时最美味的零食了。
奶奶的父亲和公公同为清末秀才，与当时邻里妇女相比，奶奶身上多了些文化元素，我的启蒙老师就是她。6岁时，父亲买来方块字，奶奶教我读，当天的生字读完后，温习前头学过的字，她常笑着说：“看看字可还给老先生了！”若不记得就再读，从不责骂。上小学，每到寒暑假，我喜欢睡懒觉，看小画书，奶奶就说:“苏老泉二十七，始发奋，读书籍”。教导我少看闲书，努力学习正课。平时还用“吃不言睡不语”之类的话规范我的行为。我调皮不听话，奶奶并不大声叫骂，在她嘴里没有半句脏话。
小学升初中考试后，通知书迟迟未到，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。住对面亲戚家孩子，在私塾补习一年，再考中学。每天在院中纳凉，他总喜欢谈论语文数学试题，而我总是沉默不语，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。他的贵中通知书接到了，我还没接到。母亲很是焦急，下工回家常常埋怨唠叨，我瘪偎偎的，不敢争辩。奶奶和别人说：“我怀儿(我小名沪怀)小，人家小学读六年，我怀儿只读五年(池师附小第一期五年淘汰制大改班)，和人家一样考，要难些。考不取，就到黄先生(私塾)那里再学一年”。过一段时间，贵中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，我从学校拿回通知，一路狂奔，未进家门就高喊：奶奶，奶奶…
奶奶的持家:奶奶是操劳的，爹爹在我出生第二年就去世了，母亲因是独女从不问家事。随着弟妹到来，我下放前全家已有六口人。家中柴米油盐，事无巨细都由奶奶统管。
清晨，奶奶点着油灯起床，准备好早餐而后洗衣。奶奶小脚，年岁渐大，洗衣的水塘离家较远，奶奶用温水肥皂把衣服搓好再到水塘清洗。她一手挎竹篮，一手拎板凳(大约腿蹲时间长了不行，需坐着洗)，等衣服晒上竹篙，又要忙午饭了。中午是睡不到午觉的，事做停当后，奶奶下午做针线。
从1962年起，父亲厄运不断，家境日衰。我姐弟三人嗷嗷待哺，奶奶想尽一切办法调理生活。夏天，菱角菜便宜，奶奶买上一些用盐和姜蒜腌制，放大罐里密封，那是一碗很美味的咸菜，能吃到春节。初冬，还要腌一缸大白菜，就又保到了第二年春季；出虾的时候，奶奶买来小虾，带壳烤干，萝卜一上市，餐桌上总有一大锅干虾萝卜汤，让我们吃够。白菜帮、冬瓜皮、莴笋皮、老苋菜梗等奶奶也舍不得废弃，稍稍腌渍一下，切丝，配上青椒豆干炒熟，也很可口。冬雪，奶奶会很好的利用，用大钵装满雪水，把白豆腐块浸在里面，过几天加上佐料蒸熟后，就是一道独特的佳肴，偶尔买些鸭蛋放雪水中腌好，就成了端午难得的大餐；每年，奶奶还要磨上一罐辣椒糊，做上一钵蚕豆酱，这就省去了一些佐料酱油钱。奶奶把穷日子过得有滋味，到14岁我个头猛蹿，发育成了美少女。
家虽穷，奶奶待人不薄。亲戚朋友喜欢与我家来往，安庆表姨每年清明到老家扫墓，一家几口来去都在我家吃住，没有床打地铺，没有吃奶奶倾其所有接待。奶奶对人有恩，父亲下放后，还有亲戚步行40里路到乡下看望奶奶。
奶奶的爱美:牌坊街马家是一幢三进带天井的老屋，院中有石头小径连接大门楼和大门。我家住前进一间正房，正房边自盖一间草房，与人共有客厅，以小径为界一半院落，院中搭有柴棚。 正房家具全是古老的: 大桌两边是寿字靠椅，后面挑台摆一座老式自鸣钟，钟两边各有一只仕女图帽筒。床是镂空雕花的宁波床，一侧是衣柜箱橱等家具，临窗一张多屉条桌兼作妆台；正房边的草屋是我和奶奶的住处，两块门板隔成屏风，一半是锅灶。 奶奶爱美是从整洁开始的。每天再忙都要把那些家具从头到脚擦干净，挑台上的摆设，家具镂花的部位都一尘不染；灶台旁剩余的柴草，晚饭后全部清除到柴棚；换季时棉衣棉被全部上阁楼。家，是有条不紊的。我至今不明白，六口之家的小屋怎么清理的那么好，那些衣物杂物都到哪儿去了呢？
奶奶爱美是一种细致的美。奶奶有两笔收入:一是爹爹的遗属补助金每月8元，一是她胞妹(芜湖工作独身)寄给的每月10元生活费。钱，主要用于衣物添置，其余留存。奶奶常说：在家无旧的，出外无新的。平时只要出门，她必然换上好点的衣服，回家再换旧衣。这习惯从小影响我，几十年我也一直这样，外出换衣，回家换衣；奶奶有一套绸衣，我有一件绸褂。每次洗涤，先用毛巾铺在石铺上，再把绸衣放上面轻柔，奶奶说这样绸衣不会起毛。绸衣是放荫处晾着的，半干时收下折叠，而后再晾，就没有皱褶了；看戏或者带我上学报名，那是我们的盛大节日。奶奶换上衣服，重新梳头，盘好发髻，夹上发卡，再摸点头油，用挑鑽把碎发抿好。我有两串珠链，一串白色，一串彩色。穿花衣衫挂白珠，穿白衫就挂彩珠，头上还要扎蝴蝶结。然后，我们一道出门。这是我10岁之前的装扮。
文革期间，父遭重创，完全失去工作。主柱折断，家之将倾。奶奶的钱全部用于我们的生活了，再也无法添置新衣，奶奶还是爱美。家中做衣剩下的碎布，奶奶亲手缝制，拼成一件娃娃衫，领口还用白布镶边，我少年时期的内衣裤全是奶奶手工做成。我渐渐长大，为让我有一件像样的衣服，奶奶找来父亲的旧呢子军毯染成黑色，在裁缝店给我做了一件外套，然后咬牙买了三颗墨绿丝绒大包扣钉在左上襟，很是漂亮，这是我儿时穿上的最后一件好衣；我喜欢踢毽子，一双布鞋上脚没几天就破了，奶奶找来托布和彩线缝补，或绣上一朵小花，破鞋就变得好看了，牢固了。
大约我四、五年级时，家中草房建成了瓦房，靠院墙垒了一个大花台。春天来了，杏树开花后结出青青黄黄的沙杏，梧桐树张开肥大的叶片，给小院带来浓浓的绿荫，蔷薇花爬满院墙，花台上，姹紫嫣红，次第开放……多美啊！那是因为奶奶天天浇灌。无论多么贫穷，院中风景依旧。
在城里无法生存了，1969年，全家下放农村。家，陷入更加深重的灾难。从此，一生爱美的奶奶再也无法爱美了。8年后，奶奶客死异乡，终年73岁。
呜呼 奶奶 ……
几回回梦里哭醒
几回回您又复生
活了您的笑貌
活了您的声音
活了您的爱美
活了您的德馨
永远
永远
融入我心……
……
作者系池州老年大学国画班学员